看不见的城市

看不见的城市

文文文 Lv3

水。无色的透明。流动的镜。

他站。脚底是草,青色的,结实的。面前是河。河床是石头,硬的,沉默的。
水很清,太清了,清得像个陷阱。
他低头,看向水里。
镜面之下,一座城市在铺展。
卡尔维诺的某个碎片?也许是伊希朵拉?是莱奥尼亚?还是特鲁德?那轮廓,熟悉又陌生,漂浮在石头之上,草根之下。
他低头,看向水中倒影里的自己——倒影里的脚下,依旧是草地,他低头,看向水中……水的倒影中,依旧有一座城市……循环。低头,看水。城市。草地。低头。城市。一个环,嗡鸣,拖拽着意识向下沉沦,制造着空间层叠的眩晕回响。
河在现形。几棵树站岗,三块栅栏是断句。树上有松鼠,生与死,悬停在模糊的枝桠间。
男人的脚底是草地,当他再低头看向水中时,空的。镜面里只剩草,孤独地绿着。
水的倒影中,城市废气笼罩着乌云,风来了,水皱起巨大的波纹,撕裂一切镜像。脚下的草,连同大地温柔的表皮,无声地崩陷、滑落。
男人感到不适,眨眼。一次,两次,三次,然后笑着倒下去。
坠入那看似柔情的流体——那柔情却瞬间冰冷刺骨。河底的石床,硬过世上任何拒绝,粗暴地碎裂了他的牙。甜腥的铁锈味弥漫口腔。耳膜被那沉默石头的锐利沉默刺穿。嗡鸣。
第一次死亡,他感到了什么。
几处拖长的音将将秒针熔化了,铸成了十二枚厚重的刻度铜钱,每枚再被无情分割成五份模糊的碎块。
人们——他们?或者就是‘他’的一部分?——将二十块投入河水,二十块藏在身上铁盒,二十块塞进床垫的阴影。奉献、携带、埋葬。时间分配的仪式。
挣扎。窒息。黑暗。不,光。他“活”了,站在这块沉默的忏悔石上。喧嚣?刚才震耳欲聋的喧嚣呢?溺毙声、心跳声、风呼声?全被河水温柔而彻底地抹去,仿佛那是四十年前的一场梦魇,残魂刚刚归位。

河水疲惫地流动,毫无活力。渴望逃离。男人迫切的想要离开这里,去一个更加辽阔的地方。
在那里,河流变成了血海,咆哮声让他足够忘记自己的存在。存在?被这猩红的音浪彻底冲刷、稀释。只是一个模糊的红热印象。
这是一个模糊的印象。
一段重复的乐声让他注意到了挂在天边的月球。
男人一边疑惑自己为何听得见声音,一边想着“我想去月球”。
念头浮现,清晰而微弱。随即,破晓。光来了,残酷的光。月球消失了。哪有什么银色卫星?不过是巨大齿轮上一个冰冷、光滑的凸起。咬合着,转动着,带动着一个看不见的发条盒——它正嘎吱作响地播放那重复的乐句。
低语。开始是细微的,生物们的——那些死了的,还是活着?——声音在齿轮缝隙里渗出。渐渐积聚,汇流成喧哗、吵闹、吼叫!剧烈震动!耳道中红色的液体汩汩涌出。内脏——红的血、黄的胆汁、碎块状的组织——在震动中轰然炸开!爆裂!从高处向低处流泻、汇聚。一片新生的海。血肉之海。

那是我们的城市,我们的。唯一的。里外翻卷着新鲜的、温热的、仍在搏动的血肉。

男人的大脑仍有意识,血没到了他的胸部。
他明白他回到了家。
他尚有意识。血海上升,没至胸膛。家。他明白了。深吸一口气,不,是被动地吸入那黏稠。一个猛子扎进去!消失。只余三个气泡冒起。
接着,几块絮状物缓缓上浮……像是……大脑。刹那间,万丈金光倾泻而下,拥抱了整片血海。

碎的耳道深处,一丝极其细微、顽固的金属音色在摩擦、刮擦……碎玻璃?细铁丝?
这声音刺穿熔金之光,唤起了……工作。
生命在于工作。意识的核心在灼烧。他取下胸前湿透的(何时戴上的?)一副冰冷的金属眼镜框。
声音消失了。好了,工作开始了。开始审视。

镜片(框?)中映照的一切,轮廓与线条,皆从对面那片无垠的荒漠中被拓印下来。
于是,在渴望城市(哪一座?真实的?倒影的?血肉的?)的他眼中,这片尚在翻涌的血海,这片刚刚吞噬他的汪洋,呈现为一个奇特地带——一个卡尔维诺笔下的、处于荒漠与某个无形城市之间的苔斯皮纳 (Theresina)。空洞无物,只有“城市”的概念与他孑然一身的存在相互映照。一个真空中的意识据点。

中午了。该吃点什么。脑海中浮现一张油腻的菜单:老虎棒子鸡。配料:老虎侧腹(?)、玉米棒子、鸡大腿。一起炖煮。无味。仅作填充。一个荒诞的、卡在意识流中的注脚。
一个声音在宣读,像广告,像广播:
这是一个港口城市,有天然良港和发达的进出口贸易。
这是一个工业城市,有雄厚的工业基础和科技力量。
这是一个旅游城市,有优美的景色和宜人的气候。
这是一个城市,有城市城与市市城的概念。
城市的幻影在波动的水中,在粘稠的血里,
向他招手。
城市向你招手。

水的无常形态,漂浮在下方坚硬的石床上。这片血海,已被标注为“沿海城市”,存在于水之湄——那暧昧的交界。意识在冲刷边界。

一个名字蹦出:瑞瓦肖的杜博阿警官。他今天没酒喝?他第一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?深不可测的谜团。如同书中那些未被解答的追问。算了吧,我们继续游荡。

lost in train station.
Lost in… 何处?思维的车站?
意识深处响起弗拉芒语的播报。该走了。我把这个男人的手记(何时在握?)合上。书页残留水渍?血渍?思维的谜团盘旋。然而最后那段对杜博阿酒的提及……该死,一星期没碰酒杯了!太忙。连这本手记也是……一个月前?直到等车(去瑞瓦肖?苔斯皮纳?月球?)时才翻开。剩下的内容?必然诡异难解,如同灌了三斤白粉在直肠里写出的乐章——想到这荒唐的画面,一丝麻木的笑意浮上嘴角。
夹着这册奇异的手记,我挤进了思维的车厢。

车站是离别的地方,
是团聚的地方,
是出发的地方,
是抵达的地方。
下次踏进车站时,我的路又在何方?

上世纪的风。90年代末的风。扬起黄沙。巨灵般的工业骨骼在沙暴中艰难转身,发出齿轮摩擦的呻吟。工人——被扬起的沙子。那沙子砸在个体头上,是一座沉重的山。人?何其微渺。何必言说?一个时代在意识深处划下伤痕。
大连,勿语。 地名如咒语,封印着一个记忆的浪头。

亲爱的伊万诺夫先生,新到的机器生产效率很高,我想终于可以减轻工人们的压力了。

血海——港口城市?工业废墟?——被无形的火焰点燃了。翻腾、炽烤、蒸腾、清除。男人(我?他?)重新站在最初的草地上,干爽的草。准备迎接他的第二次终局:
第一次死亡,水底破碎的牙,血的倒灌,他感到了窒息的痛与冰冷的石。
第二次死亡,火焰燃尽的虚无,焦土的草皮,他…他什么也没有感到。空。静。

  • 标题: 看不见的城市
  • 作者: 文文文
  • 创建于 : 2025-07-17 14:11:43
  • 更新于 : 2025-07-17 19:07:11
  • 链接: https://blog.realityme.top/2025/07/17/看不见的城市/
  • 版权声明: 本文章采用 CC BY-NC-SA 4.0 进行许可。
评论
目录
看不见的城市